九月牛棚,十年困惑

2002.8.16

我很久以来,就想写下这段故事,但又不愿回忆这段往事,而又令人心酸,便迟至今日才下笔来写。

那是1968年的事了。大约是1968年的五月份,文革已经经过了打砸抢和大武斗,开始清理阶级队伍,而大抓人了。我们的研究院已经有了工宣队和军管会,许多人,大不分是高级知识分子,已经进了牛棚,我知道就要轮到我了。我心里从来没过那样的恐惧,也从来没有过这样大难临头的感觉。我现在还记得,我忐忑不安地在家里拉着我的二胡,来打发时间。灾难的一天终于等到了。两个造反派来我家,就把我带走了。先把我带到研究室的三楼,原来党支部的房间,一个实验室工人刘某见到我就说“王大翔也有今天!”。接着来了新大学生孙某,抬起手左右开弓,给了我两个大耳光,这是我有生以来,第一次享受这样的礼遇。两记耳光,打得我的头嗡瓮响。然后告诉我,你要关进牛棚了。就这样,便在两个造反派的押解下,到了东院的牛棚。

这牛棚,也就是原来的一排实验室。每间房间里可囚禁十来个人。地下的两边,铺了稻草,是给我们这些“犯人”睡觉用的。我就这样在牛棚关了九个多月。

关进牛棚的第一天的晚上,快要去睡觉的时候,我被两个大汉押解到了小汽车库里。那里已经有一些人在。我进去就有人喊叫“跪下”,然后一脚就把我踢的跪了下去,一个我认识的人,喊道:“你这反革命,吃面条还是烙饼”,说着一条用钢丝缠了的三角皮带,已经抽打在我的身上。一阵乱打之后,我已经遍体鳞伤,而经昏沉沉了。就这样,我被胡里胡涂地打完之后,又送回了牛棚,我的裤衩背心都已经粘在身上了。

我们被关进的人们快要如谁的时候,看管我们的造反派头头,吹起了哨子,高喊起床集合。我们都被轰起来,到院子站队。那造反派头头开始训话。他说:“你们这些反动分子,就是要这样改造,才能打掉你们的反动根子,开始跑步”。于是我们围绕着院内的马路,跑了几周,已经是深夜了。我们被允许去睡觉了。以后在这段时间里,每隔几天,就要在半夜跑步一次。

我们在入谁时,有时被皮鞭打人和呼喊生惊醒,那是有在刑讯了。

关进牛棚以后,就开始了一次次的批斗。一个大约有三四十斤重的大木牌,用铁丝挂在我的脖子上。被押到批斗会场,低头挨斗。所谓的批斗,就是听造反派念批斗的稿子,两三小时下来,我的头上流下的汗水,已经流湿了我前面的土地。脖子被勒的都麻木了。三天两头都是批斗,但有一次是“剥下反动学术权威的画皮”,别开生面。这次有人拿了一束水稻和一束稗子,问我:“你说这是什么?”由于我已经知道是剥掉画皮,我知道不吃眼前亏,就说:“不认得”。又拿来一个球阀和一个“考克”,叫我认,我也说不认识。更精彩的是拿来两瓶白色粉末,问我是什么,我也说不知道。就这样“画皮”被剥光了。

又有一天开批斗会,一个人正在念批判稿,有一个长着六个手指的造反派,突然朝着我的肋骨就是一拳,打得我喘不过起来,险些摔倒。但我坚持住了。回到牛棚,我发现肋骨边上断了一截,但我那里敢说呢?如果说了,可能又是一顿毒打。这次的受伤,一直疼了几个月,至今还记得这一拳。

       批斗了一段时间,有一天的批斗给我的印象极深。那天的批斗内容突然变化,批的是我笔记里的那些古体诗,我又被加了一顶帽子“现行反革命”。纲也上得更高了。我的诗,都被说成“反党的”“反对毛主席的”“反社会主义的”“反三面红旗的”等等。我知道我已经被抄家了,我写满诗的笔记被超了。我心里明白,“文字狱”自古有之,我是在劫难逃了。批斗会后,造反派书记找我谈话说:“你不要以为我们看不懂,我们找了大学的中文系分析了,你的是都是“反动诗”。我知道说什么都没用,他们怎么分析,我怎么承认。从这次开始,我就成来了“现行反革命”。

       我被关入牛棚,受尽皮肉之苦,起初真想不通。我从来勤恳工作,一心一意跟着毛主席,结果是个“现行反革命”,还有什么活头,不如一死了之。但造反派看守得紧,找不到死的机会。但过了几个月,我看到当时的情况,反而不想死了。我不能不管我的家人,我还要看看这全民大乱的局面怎么收场。

       我被关进牛棚达九个多月后,允许我回家了。但我已经不知道我的家在哪里了。我被关进牛棚期间,我家已经被扫地出门了。我由一个造反派领着,来到比较远的一个棚户区里的我的家,一间九平米的小平房。我和家人见面了。我们家的五口,就在这里住了6年。

       但我仍然戴着“现行反革命”的帽子,在单位里劳动改造。主要是做装卸工。我觉得干活总比批斗强。我被劳改了一年。这时告诉我,由于我的诗虽然“反动”,但都是经过分析才看明白是“含沙射影”的“反动本质”,定不成“反革命”,就定为“严重政治错误”。就这样我先回实验室工作,后来有被送到技术情报室工作,这倒使我得到了看书的机会,我看了四年的书,难得啊,难得!

       直到1977年,打倒了四人帮,我才得到彻底平反,我又可以正常地工作了。在把我的四本笔记反还给我时,我看到他们的分析是多么的可笑。比如,有一首是写于1960年,而批判时说“这诗是反对中央的《九评》的”,可笑的是《九评》发表在1963年,我怎么反的呢?我有一首诗,其中的一句是“二毛难再度请春”,他们竟然说“二毛”是影射毛主席。我越看越觉得文字狱的可怕!

我整整困惑了十年。这段心酸的往事,使我受到了永不能治愈的心灵的创伤。我有时做恶梦,就觉得又在文革中受罪。不过,我现在已经跳出了那心灵的伤害,而平静地生活了。

但是,我想我们应该思考的是,我们十亿人怎么会在四人帮的摆弄下,全民大动乱呢?这动乱怎么会延续十年之久呢?这十年的动乱,给我们的国家造成的损害,是多么地不可量啊!。

 

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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